我当即满脸通红,方才还说着茶叶一事,怎么话锋一转,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寻常人家娶妻生子,也没有三个月就添儿添女的吧?
陈皇后也太着急了些。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我紧张得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宇文昶看了我一眼,笑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同怀瑾记下了。”
我不满地看了宇文昶一样,这人真自以为是哦,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位母亲呢,他怎么不过问我的意见,兀自答应下了呢?
宇文坚看着我三人言笑晏晏,沉默片刻,幽深如海的眼眸盯着我,唇边噙着冷若冰霜的笑容,“王妃年纪尚小,子嗣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虽然我对宇文坚并无好感,这会儿却觉得他所说的话相当中听,当下回道:“父皇说的是,儿媳年纪尚幼,此等事情,不必着急。”
陈皇后轻笑,“王妃还是脸皮薄,这些事情,自家人说说,也是无妨的。”
想到那日宇文暄为怀有身孕的云昭训讨赏时陈皇后的态度,再比照此时此刻她对我产下子嗣一事的态度,我对这位皇后娘娘的认识又深刻了些。
她应当最是反感妾室有孕,因此即便太子最宠爱的云昭训为她添了一个小皇孙,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之意,而我是晋王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作为婆婆,便无比期待我早日诞下一儿半女,让她承欢膝下。
归根究底,差别无非只在于我是正室之妻,云昭训是侧室之妾。
思及此处,我不禁多看了一眼宇文昶。
我应当感谢我的夫君,感谢他给我一个光明正大晋王妃的身份,而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妾室身份。
男人自古以来便习惯于三妻四妾,实际上,这是在伤每一位妻子的心。
心中莫名涌起一个念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闵国律令将明确规定,全国男人都只能娶一位夫人,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宇文坚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淡淡问道:“阿永回府应有三日了,都在府内忙些什么?”
“自邺城回府之后,儿臣与怀瑾一直在为父皇抄写祈福文书,方才完成百来页,正打算继续抄写,以恭贺父皇万寿之喜。”
宇文昶答。
“哦,此话当真?”
宇文坚似乎不信,挑眉问道:“王妃瞧来是个七窍玲珑之人,只是不知这书法如何?
不如请王妃带路,一同去晋王府的书房瞧瞧,让朕见识一下王妃的字迹如何?”
宇文坚口口声声道想见识一下我的书法功底,真正意图只怕是想看我夫妻二人抄写祈福文书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心下明明疑心得很,又不好直接在儿子媳妇跟前表现出来,于是找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九五至尊亲自开口,即便多有为难,我也不能拒绝,得到宇文昶肯定的目光授意之后,便由我在前面领着,带宇文坚同陈皇后往书房去了。
迈入书房正门,迎面便是一幅《春江花月图》,上面提着一首诗: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陈皇后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又见那首诗的名字,便很不高兴地问道:“阿永,这画并画上的诗,都是你作的?”
宇文昶忙答:“母后好眼力,只消稍微看上一眼,就猜出是儿臣的拙作了。”
“这诗题为陈书宝所创,是陈书宝所作艳曲之一,堂堂闵国皇子,竟学那不识民间疾苦的陈国皇帝吟作艳词艳诗,成何体统!”
陈皇后怒道。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宇文昶一时之间颇为尴尬,又因为训斥的人是亲生母亲,不好争辩,只是沉默不语。
一时无言,场面有些沉重。
宇文坚干干笑了一笑,对陈皇后说道“皇后,此话言重了。
阿永这诗虽取自陈书宝所创诗题,但依朕看,阿永的诗丽而不艳,柔而不淫,另有一番婉然风致。”
见宇文坚如此满意,我与宇文昶相视而笑,都舒了一口气。
原本挂在书房内的画是一幅《天下逐鹿图》,但陈皇后再三叮嘱,宇文坚不喜臣子私下多流露出建功立业的宏大抱负,因此昨日我们急急将那暗喻意味太浓的《天下逐鹿图》换了,挂上这幅颇胸无大志、附庸风雅的艳词艳作。
看样子,宇文坚大为受用,心下对宇文昶争夺天下的疑心应当也逝去了不少。
陈皇后似乎无意与宇文坚探讨这幅《春江花月夜》,双眼在书房内逡巡一番之后,对我面无表情地道:“王妃的字呢?”
“母后莫急,儿臣这便去拿。”
我应了,转身去书架上,将那一大摞垒得齐齐整整的祈福文书取下。
因祈福文书有上百页之多,取下时我“无意之中”碰掉了几本书,不待下人拾起,宇文坚便自己捡起看了,翻了几下,见是《诗》《书》《易经》等书,便问:“阿永平日只看这种书么?
偌大一个书房,怎么连半部兵书都没有?”
兵书自然不是没有,只是宇文坚抵达王府之前,被宇文昶一把火烧了而已。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若是被宇文坚发现沉溺于艳词之中的晋王在书房研读兵书,岂不是自相矛盾,当场露馅?
本以为经过方才《春江花月夜》一事,宇文坚应当放下戒心,只是我低估了一名君王的智慧,他再扫了宇文昶一眼,哼了一声,道:“堂堂一个并州总管,书房里面半部兵书都没有么?
那平时是怎么领兵打仗的!”
宇文昶“惊惧”地瞥了宇文坚一眼,战战兢兢跪下,道:“父皇息怒!
儿臣平日领兵作战,靠的都是军中各位将士齐心协力,共同商议御敌大计,回到家中之后,甚少有将士来访,因此也很少研读兵书。
儿臣今后定当谨记父皇教诲,多加研读兵书!”
“起来。”
宇文坚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波澜,但是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也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这事便自己拿主意吧,是朕太严厉些了。”
转身面向我:“王妃快将字拿给我瞧瞧,写得不好,可是要罚的!”
这一会儿怒一会儿喜的,我的心脏也随着宇文坚脸色的变换上下抽搐,闻言不敢怠慢,当即将下人模仿我笔迹所抄写的那些文书一一奉上,赔笑道:“父皇见笑了,这些大部分都是晋王一人写的,儿媳字迹丑陋,写得不好,求父皇责罚。”
陈皇后也取了一些去看,翻了几页,道:“这些事情,有心做便是好的,你们有这份孝心,本宫同陛下已经深感满足,又怎么忍心责怪?”
“王妃这字迹倒还娟秀工整,不愧是兰陵张氏后人。”
宇文坚的话中含了笑意。
兰陵张氏曾是西汉时期的名门望族,四大顶级门阀之一,出过九朝宰相,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然而如今么……盛极必衰,兰陵张家已经大大没落,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眨着眼睛向宇文坚粲然一笑,“父皇不嫌儿媳字丑,儿媳便甚感欢心了!”
其实,对于这个幽禁我大哥的闵国皇帝,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为他抄颂什么祈福文书的。
原本陈皇后送来的信中只是要我同宇文昶抄写几页,略微示意即可,但是宇文昶为免宇文坚疑心,竟真的安安静静坐下,一字一句为他的好父皇抄着这根本不能颐寿万年的祈福文书,当时我提起笔大半个时辰,一个字都没在纸上落下,宇文昶便知我的心结,令王枢另外找下人模仿我的笔迹,连夜抄写了几十页出来。
料想王枢找的人心灵手巧,模仿出的笔迹有八九分相似,再加上宇文坚从前不曾见过我的字,因此此刻也没有多疑,真当这些是我写的了。
之后连着数天,宇文坚同陈皇后都在王府歇下。
宇文昶提出伴二人出城游玩一番,均被宇文坚一口回绝。
至于帝后二人在王府的吃穿用度,倒是没有多做要求,全部交由我一人安排,而我谨秉节俭朴素的原则,没有特意提高品度,陈皇后与宇文坚丝毫没有流露出不满。
白日里,宇文坚同陈皇后与我们闲话家常,喝茶谈天,讲一些宇文昶幼年时的趣事给我听。
诸如有一回,宇文坚随军出征,留下四岁的宇文昶独自一人在府内,待得宇文坚凯旋归来,宇文昶扯着宇文坚的胡须问:“父亲为何只带大哥一人出去,是阿永做错了什么吗?”
我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原来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宇文坚就如此偏心宇文暄而冷落宇文昶,我不免为自己的夫君感到心酸。
当然,陈皇后也时常说些宇文昶幼年的淘气事给我听,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风度翩翩的晋王殿下,小时候竟那么顽劣不堪。
上树掏鸟蛋,在学堂揪师傅的辫子,生病不愿喝药而嚎啕大哭,等等事迹,都逗得我捧腹大笑,不能自抑。
见我笑了,宇文昶、宇文坚同陈皇后往往也是一同哈哈大笑。
时日久了,我俨然要以为我们四人只是平凡人家一对普普通通的公婆与儿媳罢了,间或也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快快活活大半天。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很美好。